围剿 300 万医药代表,一场持续 8 年的利益洗牌 | 三明医改风云

原创
bbuugg888 2周前 (05-08) 阅读数 40 #信托

在医疗领域有这么一句话:全国医改看福建,福建医改看三明。

而三明医改,自然是看詹积富。

2018 年 10 月,福建医保局挂牌成立。三明医改操盘手詹积富,走马上任福建省医疗保障局党组副书记、局长。 仅仅 3 个月之后的 2019 年 1 月,詹积富卸任。回到三明市担任人大主任的詹积富表示,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,这次回三明,是他多次要求的结果。

詹积富功成身退,但由他掀起的这场医改浪潮,已经席卷全国。

为什么是三明? 在十年前的三明街头,随处能看到「三钢闽光,擎天一方」的广告标语。这座以重工业立身的城市的气质就如同海报上矗立的高炉一样,热烈且厚重。

图片来源网络

而三明,在 1955 年的地图上其实还无迹可寻,如今的三明版图分属龙岩、永安、南平。1956 年,三元、明溪 2 县合并成立三明县。而后,三明辟为重工业基地。

1960 年 1 月,三明人民公社筹委会改名为三明市人民委员会(为省辖三明市)。相比下辖动辄千年的古县,这个城市来得实在太年轻。 然而,这座被重工业拉起来的城市,很快迎来了自己的发展契机。 20 世纪 50 年代起,中苏关系逐渐恶化,美国在台海虎视眈眈,周边形势严峻。而当时我国的工业体系大部分集中在东北与沿海地区,完全暴露于他人的攻击范围之中。 自 1964 年起,国家推行「三线建设」,喊出了「备战备荒为人民,好人好马上三线」的口号,开始大规模的工业迁移,在三线地区建设第二套完整的国防工业和重工业体系,中西部省份称之为「大三线」,而一二线地区的腹地则称之为「小三线」。 福建地处东南沿海,背靠大陆与台湾隔海相望,战略地位特殊。重要的工业企业为了尽可能避免敌军的轰炸,必须远离海岸线,以闽中大山带为界,福建省委将地处闽西北的三明划入「小三线」。 三明本身的重工业有着良好的基础。此后,全国大量军工、民用企业,伴随着大量外地职工、亲属陆续迁入三明山区。 迁往福建小三线的民用企业主要来自两个方面:一是来自上海,一是来自福建东南沿海的厦漳泉、福州等地。仅上海市普陀区长寿路的公私合营立丰染织厂,就将全厂 405 名职工,携带 1479 名亲属,运来 600 吨机器设备建成三明印染厂。

1962 年底,三明基本建成了三明钢铁厂、三明化工厂、三明重机厂、三明热电厂、三明自来水厂、三明化机厂及机砖厂、水泥厂、农械厂等工厂企业 65 家,重工业基地在福建省举足轻重。 然而,随着全球局势的变化与国家策略的调整,三明的战略地位已不如前,这片热土的建设者也在渐渐老去。 闷雷阵阵,一场山雨欲来。 倒逼出来的改革 到了 2011 年,三明这座老工业城市已经呈现出未富先老的特征,退休人员的比重较高,40 万城镇职工赡养比为 2.06:1(2015 年降为 1.71:1)。 2010 年职工医保统筹基金收不抵支 14397 万元,2011 年收不抵支 20835 万元,分别占当年市本级地方公共财政收入的 11.66%、14.42%。 医保被凿穿一个大洞,而政府的财政无力兜底。当时基金欠付三明市 22 家公立医院医药费 1748.64 万元。

2011 年,新医改走得还跌跌撞撞,严峻的形式却已经摆在了眼前,谁都能说上两句——看病难、看病贵、医药领域腐败严重、医疗资源浪费、医患关系紧张。 没有人摸清改革的方向,但所有人都知道,不得不改了。 在全国上下的探索热潮中,谁也没有将目光放到三明的身上。然而,也就是在 2011 年,时任三明市委书记的邓本元思虑再三,决意将重任交到詹积富手中。 时任三明市政府副市长的詹积富,手中分管的还是农林水。但他在财贸领域摸爬滚打多年,又在药监体系干过 10 年,邓本元看中了他的丰富经验,决定由他主导这场方向模糊的改革。

詹积富(CCTV)

詹积富趁机提出,从此之后,自己不再管农林水,只抓医改;此外,自己还要做医改「一把手」。打破多头管理的局面,把涉及公立医院改革的有关医药、医保、医疗等职能部门归口管理,集中到自己手中,全权负责。 邓本元同意了。 得到邓本元全力支持后,詹积富很快上任医改领导小组组长。在医药行业打滚 10 年,他看到了症结所在——

药。 当时的三明,药品乱象丛生。

其一,就是泛滥的「万能神药」。詹积富给神药下了个定义,即「安全+无效+价高+大适应症+相对独家+大回扣」。

他认为,这些药,疗效不确切,价格很确切,且价格严重虚高,主要是靠高回扣、贿赂医生来开药;占医院销售金额一半以上,单品种销售金额基本在医院排名前 100 名;不仅给患者增加了经济负担,又带来身体上的伤害。 其二,是「一药多名」,为营销与回扣留下了巨大的空间。 单以单硝酸异山梨酯为例,就有伊贝特、德明、艾司莫、异乐定、艾狄莫尼、依母多、欣康、莫诺美地、臣功再佳、力唯、山苏等 40 多种名字。

詹积富的批注

詹积富曾赋诗一首:药品不像药,倒是像股票;工厂到医院,倒了太多道;医院几十元,出厂才几毛;医生开啥药,关键看钞票;管用廉价药,患者用不到;政府干着急,百姓哇哇叫;卫星能回收,药价治不了;此症开啥药,院长都知道;三个回归到,百姓才会笑! 2012 年 2 月 26 日的第一次医改动员会上,詹积富提出了后来响彻全国的「三回归」:公立机构回归到公益性质,医生回归到看病角色,药品回归到治病功能。 詹积富在后来接受 CCTV 采访时讲到那场开了三天三夜的医改会议,在监察部门参会监督、所有人手机上缴的情况下,政策还没有实施,这个版本的文件就已经流传到了福州的医药代表手上。

他很快意识到医疗领域腐败问题的严峻,医药代表在管理部门中,甚至已经有了利益代表。 围剿 300 万医药代表 曾有人将医疗领域比作一张麻将桌:医保、医院、医生、患者分坐四方,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,不可能四个人都是赢家。 詹积富不以为然,他看见了这局麻将的推手,桌上的隐身第五人——医药代表。詹积富不止一次表示,要围剿全国 300 万医药代表。 詹积富很喜欢将医改比作战场。

由他主导的三明医改硝烟弥漫,起手是一场「手术刀式」的精准打击,而第一刀,就开在「药品加成」身上。

詹积富筛选了每月医院使用金额最高的药品名单,将省第八批药品集中采购中标药品目录 (三明片区)的 129 种辅助性、营养性且历史上疑似产生过高额回扣的药品品规,列为第一批重点跟踪监控对象。 让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,措施实施一个月后,原先一路「高歌猛涨」的医药费用竟然骤然回落。 詹积富回忆:「当年 5 月,当我看到最新的统计报表时也吓了一跳,表格上赫然显示着『全市 22 家公立医院药品费用环比下降 1673.03 万元』。这意味着什么?我粗略算了一下,一年差不多能节省下 2 个亿。

果然,2012 年底,三明职工医保统筹基金首次结余 2200 多万元。这让我和我们的医改团队看到了曙光,这也说明,我们找准了医改的核心症结。」

斩断药品回扣这条「直接利益线」后,三明多管齐下,逐个击破。

为了压下虚高的药价,詹积富开始推行「联合限价采购」,而这项措施在走向全国之后有了一个更为大众所知的名字——「带量采购」。

三明以市内公立医疗机构为整体,联合宁波、珠海、乌海、玉溪等省外城市,按照「为用而采、去除灰色、价格真实」的原则,以量换价,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,实行最低价采购。

三明城区(自己拍的)

詹积富深知医药行业发展至今,已经形成了特有的隐蔽利益交易体系,灰色地带几乎分布在药品流通的每个环节。 一方面,他推行「两票制」,保证药品到医院的过程中只开两次发票,掐掉中间一环套一环的提价,防止「过票、洗钱」、税收流失、医生拿回扣。 另一方面,他力推「一品两规」,即一个品种两个规格,防止医生在同样的药品下选择有回扣的品种,造成价格和数量上的双重叠加浪费。

最后一拳,是从 2013 年 2 月 1 日起,三明实行公立医院药品(含耗材、中药饮片)零差率销售。

三明对 22 家医院因此减少的药品差价收入 1.1 亿元(以 2011 年为基数),通过调整医疗服务收费标准消化 86.76%,按属地原则兑现财政补助药品差价的 10%(补助部分列入医院每年财政定额补助基数,可用于医院运行开支。

自此,三明终于破除了「以药养医」的药品流通旧体制,切断医院与药品之间的利益链条。

据国家卫生计生委卫生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应亚珍测算,仅从经济意义来讲,如果全国推行三明市做法,用 2013 年数据推算,全国药品费用为 2792.5 亿元 , 比实际 (5268.8 亿元)节约 2476.3 亿元。 但这场战争远没有到庆功的时候,被围剿的一方,仍作困兽之斗。 谁不想站着把钱挣了? 2013 年的三明,一个流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,迅速蔓延了开来:

三明的医生跑了。

据当地人回忆,流言的一个版本是:「医改闹得轰轰烈烈,医生拿不到好处,有点能力的都跑到了福州厦门,以后三明的医院怕是不行了。」

一时之间,三明医改又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。

但詹积富的步伐却并没有被打乱。孙子兵法道:纷纷纭纭,斗乱而不可乱也;浑浑沌沌,形圆而不可败也。

詹积富知道,医生也是要吃饭的。既然打掉了医生的灰色收入,就必须尽快调整收入结构,让大家「站着把钱挣了」。

詹积富曾在公开场合表示,「医生是白衣天使,他们受过那么多年教育,觉悟能比一般人差?要不是那三百万医药代表在旁边像蚂蚁一样围着他们,贿赂他们,他们会给老百姓开神药吗?」 在高调的赞扬背后,他快刀斩乱麻地进行了「腾笼换鸟」。

不久之后,在三明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里,另一个话题迅速蹿红,热度瞬间盖过「医生跑了」。 2013 年,将乐县率先实施了「医务人员年薪制」,医生成了闲谈中最受瞩目的群体。每条大街小巷,每个人的嘴里,见到医生的第一句话,就是「恭喜恭喜——听说你们拿年薪了?」

现将乐县总医院(自己拍的)

詹积富的尝试是「年薪制」。参照国际上医生收入一般为社会平均收入 3~5 倍的惯例,对在职临床类、技师类和临床药师类医务人员,按照级别和岗位,实行不同等级年薪,并由院长在工资总额下,根据医院考核办法,进行合理分配。

根据当时的规划,三明实行财政拨付的院长年薪制,由财政全额支付院长年薪,从二级乙等到三级甲等年薪分别为 20 万元、25 万元、30 万元、35 万元。 在公立医院实行医生(技师)年薪制,住院医生、主治医生、副主任医生、主任医生封顶年薪分别为 10 万元、15 万元、20 万元、25 万元。 同时,为了提升医务人员的劳动积极性,尤溪县医院、将乐县医院还出台了「工分制」的管理方式,通过记工分,使得薪酬向一线倾斜、向能者倾斜、实现「多劳多得」,合理分配收入。

将乐县医院工分计算 ppt 足足有 65 页

据《中国医药科学》,2014 年,三明市将乐县临床医生年薪平均为 9.1 万元、护士为 7.8 万元。而医改前的 2011 年,二者分别为 5.4 万元和 4.8 万元。过去 靠多卖药品、多用耗材、多开检查,每年人均工资最多也只能净增 5000 元。医改后,医院只有 1 名医生因个人原因去了厦门,同期又引进了 1 名副高、3 名主治和 1 名研究生。 另有知情人士称,2019 年,将乐县总医院护士长的年薪达到了 20~30 万。 通过年薪制提升阳光收入的同时,詹积富又对医疗服务价格做了调整,提升了过去畸低的医疗服务费,肯定了医务工作者的劳动价值,并将其转化为医院的合法收入,重组医院收入结构。 据詹积富回忆,第一次调整了床位费,第二次是 2013 年 2 月 1 日对县级以上公立医院就诊项目、护理项目、治疗项目、手术项目等 80 项医疗服务收费进行调整。第三次调整 392 项。第四次调整 3159 项,调整面 75.83% 。第五次是 2015 年 9 月 1 日,又对普通门诊诊查费再一次进行了调整。 经过调整,三明药品、耗材的直接费用比重降低到 30% 以下,医务性收入比重提高到 70% 以上(其中检查化验 25% 以下、床位诊察护理 20% 以上、手术治疗 25% 以上)。向医保开刀 对于医改,詹积富有着自己的考量。 据《中国医院院长》报道,他曾经敲着桌子道:「只改医保一定是不行的,医保一动,就会牵扯到医院的医疗行为,医疗体制肯定是要改的;医保药品目录变化了,也会牵扯到医院用药,药品改革也要跟上去,所以,这三者要联系在一起。如果,光改一方面,肯定会出问题。」 因此在改医药的同时,詹积富也早早做好了拿医保开刀的准备。 为了防止过度医疗,2013 年,三明筛选了 30 个病种试行单病种付费(中医、西医同价)。同一病种,在二级医院的定额费用比三级医院下降 10%,在二级医院的自付比例比三级医院减少 10%。

2017 年 CCTV 的三明医改专题报道

对 DRGs 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这种付费方式需要收集每组疾病病人的费用信息,最终统一医保支付费用。

而问题渐渐显现——三明市的 3 种医保,在相同病种的定价上,往往并不一致。在管辖上,也呈现出「九龙治水」的局面。

詹积富在《亲历福建改革开放四十年》中回忆,在改革之前,职工医保、居民医保在市人社局所属的职工医保中心经办,新农合在市卫生局所属的新农合管理中心经办。

太过分散权力容易造成相互掣肘,对于医保来说,就容易发生重复参保、资源浪费、资金分散的弊端。

在财贸部门也干过多年的他深知,发挥基金大数效应,才能增强基金的抗风险能力,保证穿底的境况不再出现。

詹积富采取的首要措施就是「三保合一」,加强医保基金的抗风险能力,把「三个池子中的水放到一起」,共同抵御基金崩盘的风险。 一个集权的管理机构呼之欲出。

2013 年 5 月,詹积富主持召开「市医疗保障基金管理中心机构建设」相关会议。三保合一后,基金统筹部门的归属成为了会议的焦点。

詹积富所写的医改打油诗

据《中国医院院长》报道,三明市一位政府人士透露,原本医改领导小组希望将统筹管理机构放在卫生部门,但是,风声走漏,省人社厅随即来了电话,询问这样做的理由。 上级人社部门的介入,让三明原本的计划破产。有专家指出,无论基金管理机构设在卫生计生部门还是设在人社部门,三明市政府都会「得罪」相应的上级行政主管部门。 进退两难之下,三明市独辟蹊径,干脆设立了第三方管理中心。 2013 年 6 月,三明市组建「医疗保障基金管理中心」,将原来分别隶属于不同部门的 24 个医保基金经办机构进行整合,下设基金征缴科、待遇审核科、医疗 稽核科、计划财务科、信息管理科、政策法规科、办公室、工商生育科。 该中心隶属于市政府,暂由市财政局代管,各县(市)设立市中心垂管的管理部,由此保证医改政策统一执行落实。 「九龙治水」的局面就此终结。

尾声:险中取胜的三明浪潮 与此同时,强硬的改革也深深得罪了既得利益方,一时间,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来,三明医改迎来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」。

据八点健闻报道,曾有省领导暗示过:「何必得罪那么多厂长,何必得罪那么多院长,何必得罪那么多大牌专家,何必得罪那么多医药代表?」

在生死存亡的时刻,詹积富在中南海的一场「拖堂汇报」,则彻底决定了三明医改的命运。 2014 年 2 月 20 日,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刘延东很快来到三明考察,并充分肯定了医改成效。

三明几乎「一夜爆红」,全国各地来访的考察团络绎不绝,而三明医改,也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。

2012 年~2018 年,三明 22 家县级以上医院医药总收入增长速度明显放缓,而医疗服务收入由 2011 年的 3.11 亿元(占总收入的 18.37%),增加到 2018 年的 12.71 亿元(比重上升到 42.05%);药品耗材收入占比由 2011 年改革前的 60.08%,下降到 2018 年 的 33.15%。

2019 年 11 月 15 日,国务院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发布《关于进一步推广福建省和三明市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经验的通知》,提出进一步推广福建省和三明市医改经验的重点任务。 时至今日全国仍在问,三明医改能否复制?能否推广?

或许可以借用詹积富的一句话:「医改难的不是投入,不是方案,而是决心。」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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